李先生的书法、古文，都很有功底。楷书，规矩方正，恰如其人。草书，则龙蛇飞舞，遒劲峭拔，变幻无羁。他又擅长长短句，或掷地铿锵，或婉约悱恻，耐人寻味。我是他书法、诗词的‘粉丝’，好几件事，萦绕脑际，追忆如下。
（一）1981年秋704（教研室、实验室）新楼落成。一个小单位，拥有这样一座独立的二层楼，这在航院，没有先例，大家都很开心。极想在楼前门楣上挂上一个匾额。可是，究竟请谁捉刀？实验室孙世长主任原定请沈 元院长，已获同意。我提出：请系主任李哲浩先生更合适。理由是：首先，李先生是制造工程方面的知名专家，是我们的‘顶头上司’，我们是钣料塑性成形工程专业，当然也是制造工程；其二，李先生文学底蕴深厚，他可能为匾额琢磨出更有意义、与实现新楼使用价值更加贴切的题词；其三，李先生工于书法，曾任北航书法协会的会长。几经磋商，最后采纳了我的建议。李先生答应了我们的延请后，极为认真，经过与系副主任、704的老支书冯厚植讨论后，才挥毫题写了《探奥拓新》的匾额。但是，他坚决拒绝在题词上署名。我们深知，这是他的一贯做派，也不勉强。《探奥拓新》这一题词，就成为激励我们为学科发展，不断探索、攀登的座右铭。
（二）有一天，接到宋老师（李先生夫人）电话，她问我米粉肉的做法。不知《黄鹤楼牌米粉说明》中的‘适量’，该如何掌握，我也很难说清楚。遂欣然前往李先生家操作示范。李先生在一旁看我如何调拌米粉，说道：“这就叫 ‘应用之妙，得之于心’；‘游刃有余’ ”。随即娴熟地背诵了一段“庖丁解牛”的古文：“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我总算还知道，该文的出处---庄子：“养生主”，想不到李先生竟滚瓜烂熟地背了出来。回来后，连忙查书，发现有些字，我还不认得哩！我看到了我们之间的差距。李先生的古文功底，真令我佩服。晚上，他特地打来电话，向我致谢。说：“米粉肉真好吃。所剩不多，都给李 群（李先生的大公子）拿走了！”
（三）约在2002年秋，先生赠我诗集一本，皆由先生手迹复印件集成，名为《流云片影》。他淡然地介绍了此集的来由：一天，某君（我虽忘记他是谁？但肯定和我一样，是先生的粉丝）有幸看到了他的一页诗稿，顿觉词墨俱佳，值得珍藏。就向他索要全稿，并承诺把它们装帧成册，以便賞析，免於散失。先生虽再三推让，终於同意。共约复印装帧了百余册。
先生的散文，言简意赅，用典贴切，谴词精准到位，简练而又流畅。且将诗集之自序，录以为例：《序，自幼读古诗词，欣慕之情与时俱增。中年以后，触景感事，每以拙句抒怀寄兴。岁月淹忽，逝而不返。检点旧篇，重温陈迹，当时浑然，今唯怅惘。敝帚自珍，都为一集，名之曰泥云片影。东坡雪泥鸿爪之说，超然物外，愧不若也。是为序。》
（四）收入集子中的‘西江月’一词：《北航首届工艺专业在京校友聚会》，作於1979年10月7日。我参加了这次聚会。觉得真正要读懂这首词，最好了解一点历史背景。我是1950年考进清华的，作为当时的学生，回忆如下：首先，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搞清楚：首届工艺专业校友究竟由哪些人组成？北航建校是1952年10月25日---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记念日。而筹建工作早已开始，它是全国‘院系调整’的产物。‘院系调整’大约51年初，就开始酝酿。当时阻力很大。这是我从教师思想改造，钱伟长的思想检查大会上，听到的。钱当时是清华大学的副教务长，教务长是周培源。钱检查说：当时他们反对‘调整’，担心‘调整’会降低清华的水平，但又不愿让清华失去航空专业，於是想出了一个‘以不变，应万变’的办法来‘应付上边’：从全国有航空系的大学中，挑选了北洋大学、厦门大学、西北工学院三所大学的航空系与清华大学的航空系组建为清华大学航空学院。这样，就可宣称：我们院系已调整过了。1951年这个办法付诸实施。我们清华航二级的学生人数就扩充到一百多。
教师思想改造，揭露了资产阶级知识份子的阴暗面。要‘脱裤子，割尾巴’，要‘不怕丑，不怕疼’，难免过‘左’。他们中的头面人物，斯文扫地，抬不起头。我们广大青年学生，则对所谓‘个人主义’的资产阶级‘民主自由派’，有了更为全面地认识，坚定了跟党走的信念。李先生集序中抒发道：“重温陈迹，当时浑然，今唯怅惘”。到了1952年，教师思想改造运动基本结束，阻力没了。院系调整得以顺利进行：北京航空学院和地质、矿业、钢铁、石油、邮电、政法等院校相继成立。由清华大学航空学院、四川大学航空系、云南大学航空系、重庆航专顺利地合并在一起组建成的北京航空学院，各年级学生人数大增。例如，我们三年级（航三）学生，估计，共约二百人。北京航空学院成立以后，苏联立即派来了十多位专家，帮助我们建校。1953年，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即将开始，用人在即。另一方面，向苏联专家学习也要人。於是航三被一分为二：一半1953年提前毕业（本应1954年毕业），参加国家建设；另一半，跟专家学习，仍是四年毕业。他们才是真正的首届工艺专业（包括飞机工艺与发动机工艺）的毕业生，提前毕业的那一半就‘马马虎虎’，只有飞机与发动机之分，无所谓设计与工艺了。我们正处在革命激情燃烧的年代，风华正茂。提前毕业、还是跟专家？何去何从？置之度外。‘一切听从党安排’！分拨工作，没有阻力，极为顺利。我则被分到53届，提前毕业的那一拨。这次校友聚会，实际上是以工艺专业为主干或5、54届校友（以原清华航二学生为主干）的大聚会，他们做学生时，经历了‘镇反’、‘三反、五反’等等运动，毕业后，从事的业务五花八门。特别是经历了‘文革’的浩劫，阅历深邃。李先生在‘西江月’中吟咏道：“星移斗转历沧桑，胸底波澜万丈。珍重峥嵘岁月，精勤锦绣篇章”。饱含着多麽丰富丶深刻而又乐观的反思啊！我们提前毕业的53届校友中，还湧现了一位部长（航空部，姜燮生），一位院士（发动机专家，温峻峰），一位将军（气动专家，高锡康）。所以李先生在词的一开头，就兴致颇高地写道：“盛会人才济济，高堂喜气洋洋。”最后激励大家：“新程万里劲风霜，竟上层峦叠嶂。”聚会的安排是：上午座谈，座谈在八系（经管系）楼会议室，座谈后，在楼前，合影留念。中午聚餐。餐后，驱车清华园，旧地重游。除了清华标志性建筑外，还特地去了《明斋》（航一时的宿舍楼）、《新斋》（航二、三时的宿舍楼）。李先生似与我们同往。大家对聚会组织者：张宗岱、顾昌耀、章锡仁、刘一鹗校友的热心和辛劳，深表谢意。
（五）耐人寻味的是：写于1988年7月31日，标题为《无题》的诗一首。诗曰：“心潮澎湃底缘由，日暮途穷天尽头；鎸字立石期不朽，附庸风雅总遗羞。” 前总书记胡耀邦曾到过山东半岛末端视察，在此立下石碑，署名题字“天尽头”。李先生1988年旅游时到过此地。他一向蔑视这种作法，加之他对胡的下台真象，不甚了了，故讽之以贬诗《无题》。近年来，网上议论纷纷，胡下台的缘由似已无须再深究了，因至少是无序的。想必先生也有“重温陈迹，当时浑然，今唯怅惘”（见集序）之叹。乃对原作妄作小小的改动，改贬意为褒意，并就教於先生：“心潮澎湃有缘由，翘首遥指天尽头；镌字立石终不朽，髦耋饶舌总遗羞。”李先生哑然，首肯。
（六）作于2002年2月的五言律诗《治窝》。我猛然醒悟：大寨人早有“先治坡，后治窝”的豪言壮语。诗的一开头，作者就诙谐地吟咏道：“一生穷凑合，八十才治窝。”其实，我们这一辈人，大体上都差不多。接着，就抒发了怀古、反对奢靡、崇尚简朴的情趣、展现了作者具有广袤、深邃的视野和博大的胸怀。这里，不妨补充一点‘背景’资料，或有助于增加读诗的兴味。李先生原居甚小，按规定，他本可住得宽大一些，但他从来不提任何要求。按宋老师的说法：这三间套居室，还是她争取来的。搬家以后，房屋已年久失修，急待整治。一天，与冰清（我老伴）闲谈，谈及我家在不‘大动干戈’（不搬家，挤挤挪挪丶凑凑合合）的前提下，曾作过简单的装修。重点是厨房、厕所和阳台。也许是，我们的做法与他们‘治窝’的理念一致，宋老师颇感兴趣，特来考查，看后说好。请卫师傅（装修我家的领头）去他家看看，再定。没几天，就动工了。宋老师忙着指挥、张罗一切。她观察：工人中，有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位小青年，干活特别主动。特地和他们攀谈、唠家常，关心他们的生活。后来，除支付由卫师傅统一发放的工钱外，还多次暗地里给他们塞钱。以示关怀。由此，也可看出：宋老师的‘为人处事’。《治窝》诗句妙语连珠，其中“靡丽豪华非所羡，神怡轩敞日光多。”句。题外的趣事，恐怕鲜为人知。刚封的阳台，看起来清爽、亮堂，可谓“神怡轩敞日光多”，二老都想占用，相持不下。最后，‘平等协商’，各有一席之地，才‘和谐共赢’.
（七） 李先生撰写的《学知 践实 求是录》脱稿，冰清为它的问世，操办一切。最后，于2001年，1月由航空工业出版社出版。求真、务实，是李先生的一贯作风。书的出版事宜谈妥以后，他坚持：请冯厚植（时为七系副主任）和我作序。冯和我都属他的学生辈，而且名不见经传。他不攀高枝，拒绝了请名人作序，以招揽读者的传统作法，令我们极为感动和赞赏，接下了这一任务。作序，当然以冯为主，我只是参加讨论，敲敲‘边鼓’。冯起草的序言，完稿以后，我只作了一点补充和润色。书出版以后，李先生为了表达他对冰清和我的谢意，特地亲自给我们送来两轴盒装的、已经裱糊好的墨宝：一卷是工笔楷书，范仲淹《岳阳楼记》选段；另一卷是随笔草书，苏 轼《西江月》词一首。至今，他送来墨宝的过程和情景，我依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一天，宋老师来电，告诉我们，“李先生到你们家去了。给你们送东西。”“我说，打个电话，叫他们来取，不就得了，还要亲自送去？这个倔老头就是不答应。说：‘送人东西，还要叫人家来取。岂有此理！’” 我们连忙下楼，去门口等候。看见他老抱着四个长盒迎面走来。看到我们迎候，笑盈盈地说道：“感谢你们在我出书中，给予我的帮助，特送来两卷横幅，但愿你们喜欢。……另有两卷，是送给老冯的。这次，就不去你们家了”。说罢，又匆匆到老冯家去了。我们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感激、敬佩之情，不禁油然。
大约两年前。一次，我们邀约了几位同志去探望他。谈笑间，他说道：前几天，他重读了《学知 践实 求是录》的序言，感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在‘受宠若惊’之余，猛然醒悟：我把李先生赠送的礼物，珍藏于书橱，不见天日，岂非埋没了它们。于是，连忙取出，请专营字画裱装的《女帧斋》，配以框架，将其展挂出来。这期间，李先生病重，已不能出户，没法请他亲临一观。去年春节前，我们就把它们拍了照，送给他看。他很高兴，谈笑甚欢。想不到，这竟成为我们最后一次的聚会。
（八）1987年6月，题为《自勉》的骈文：《勤能补拙，俭以养廉。刚正淳朴，谨慎冲谦。专博相济，践實求是。自重自强，不泥不惧。尽瘁鞠躬，无作无愧。》每每捧读此文，联想到先生的言行举止。深深地感到：李先生一向严於律己，甚至苛求。他的《自勉》都是有针对性的。如‘谨慎冲谦’，似在提醒自己：小心别谦让过头，让人‘下不了台’。要‘当仁不让’。704新楼请他题匾，他欣然同意。他完全做到了。又如‘不泥不惧’，他要求自己：坚持原则，别和稀泥；也别拘泥固执；不要畏惧权威。有幸在和他一同参加的会议上，看到：一般人与他意见相左时，他能‘从善如流’；但面对权威，他却直言不讳，直截了当：“我反对！”。可谓‘说到做到’，言行高度一致。是我们“言必信，行必果”的楷模。我以为，把他的《自勉》题，改为《李哲浩先生赞》，作者改为：一粉丝。不避掠人之美的嫌疑，是再恰当不过了。
（胡世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