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夏，我家从冀中农村迁到父亲工作的石家庄，它是北方沦陷区日本侵略军重点驻扎地之一。当时这里人口大概不到10万人。

有一条土路名朝阳街，街的东南角是当时市内最大的二层楼朝阳饭店，西边相邻的是日本商社。再过来一条死胡同名雅和里，第一个门是日本商社的后门，第二个门是我家。

胡同西墙外是个大宅院，有黑色小骄车出入，一个日本军官居住。

另一个胡同里住着中国人和高丽人，一处高台阶大宅院，前院是殷姓房东，其子与我是同班同学，据说是一个大汉奸的远房亲戚。

中国北方小城市，民风古朴，老少妇女都穿长裤长褂或长袖、短袖、过膝的旗袍。对于刚从北方农村出来的我，一切都很陌生。

日本人喜爱棒球，在狭窄的居民街中间戴着特殊的手套玩球，他们几乎不穿衣服，用一条很长很窄的毛巾，两端穿上绳，松弛地系在腰上，兜住下身。刚从农村出来的妇道人家，一出胡同就被吓了回来，忙问邻居那是些什么人？怎么在大街上那样?可怎么叫人走过去买东西?邻居说：“都是不要脸的曰本鬼子，还不能怎么着他们，可凶啦!”我好奇地跑去看，真是一愣!没见过。忙问新结识的小朋友，他们怎么不害臊!小友答：每年夏天都这样，谁也管不了这群洋鬼子。中国男女老少只能顺着墙边走。我说他们怎么这么“横"?小友说他们都有洋刀，有时候还在街上两个人对着耍洋刀。

我看见还有穿异样衣服的人跑过去捡球，低头哈腰的。小友说：“那是高丽棒子，小日本的狗腿子，给日本人舔屁股的。”

他们还干什么?答：“卖白面的，当小偷的。”我不懂何意，但第一次见到日本人就给了我们这样的印象：不懂人情事理，中国男女老少都讨厌他们，还挺凶，又有点怕他们。我也有点怕。时年不到七岁。

1942年秋，我被家里送到北平香山慈幼院读三年级。学校建筑从山脚延伸到山坡，与香山公园一墙之隔。除少数当地同学外都是寄宿生。学校规定每天早晨跑步爬山。

有个星期天，同斋的几个同学到公园去玩，看到不少游人站在远处往中间看。原来是三个日本兵骑马来到公园，想坐着椅子让中国当地农民抬上山，类似南方的滑竿，北方农民没见过，就用绳子把椅子绑在很粗很长的木棒上，抬着他们上山，没有登上几步，椅子往下滑，曰本人害怕，抬的人心慌，左右失衡，把一个日本兵摔下来了。

三个日本兵一齐上去边骂边打农民的耳光，打得满脸是血，还继续打。城里来的游人们忍不住了，先是大声喊：“算啦!算啦!”，日本兵不住手，游人们开始都嘟囔：不是人揍的日本鬼子跑到中国地盘上耍横来啦!继续大声喊，打他们丫挺的!游人们开始往中间移动，我的小同学们跟在人群后边也齐声大喊：“不许欺负中国人!不许欺负中国人!”

三个日本兵可能感到是在郊区，他们人少势薄，立即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向门口跑去，大人们喊：“滚回他妈的日本去!”这次给我的印象是：日本人欺负中国人，大城市里的大人们更恨日本人，气极了就要揍他们，并要把他们打回日本去，可日本在哪儿 ?我都不知道，时年九岁。

1944年我返回石家庄读小学五年级，有飞机来轰炸桥东工业区。我也不懂从哪儿来的飞机，，听到警报人们就赶紧跑到西边空旷地的防空洞里。童年好奇，就在防空洞边上看到两架小飞机在头顶上相互追击、开炮。紧跟着飞来会“拉屎”的大飞机在桥东工业区投下一排排炸弹后转头向南方飞去，地面有高射炮发射炮弹。每次轰炸都炸死炸伤许多无辜的老百姓。

有一天下午没课，老师叫一位同学帮他把一些资料交给河东区某小学的一位老师。这位同学叫寇其增，是个班长，每次考试都是班上第一，是我最要好的夥伴。

我有个习惯，每天去上学总是推滚着一个大铁圈，铁圈上还有几个很小的环，手拿一个带弯钩的铁棍，推着铁圈边走边响，左右控制向前，可以走的快。寇其增借了我的铁圈，推滚着走了，为的是快去快回，未料下午四、五点钟拉紧急警报，大飞机突然出现投下全部炸弹。听说，桥东区炸死很多人。

寇其增的家长找到学校，和老师、同学们一起去找他，电厂被炸，黑灯瞎火，没找到他。家人等了一夜，也没见他回家，第二天大家又去找，还是没找到人。

有同学在那个学校附近看到了一个铁圈，大声说：“这不是寇其增推的那个铁圈吗!”大家急忙集中在附近寻找，连个尸体都未找到。

一个优秀少年，童年的好伙伴，就这样活活的被炸死了，家长们在哭，老师在后悔，小同学们非常难过，班长被炸死了，这件事，好像让同学开始懂事了，把仇恨都集中在日本鬼子身上。

同学们在嚷嚷，长大了干什么?有的说扛着机关枪突突日本鬼子，有的说造电驴子追打日本鬼子（驴子当时指的是三轮摩托），有的说开飞机炸日本去，报仇。对日本的仇恨埋在了小夥伴们心里，时年不足11岁。

1945年春，轰炸更加频繁，家里把姐姐和我送到老家县城的叔伯家，县城也是沦陷区，但没有轰炸，我临时入学五年级第二学期。

40年代的北方县城很小，很落后，5—6所小学是初小，只能读到四年级；有2—3所小学叫完小，可以读到六年级毕业，都是男生；另有2—3个女小，还有男、女中学各一所，且只有初中。

春季全县城学生运动会在南城外一片空地上举行，用白灰水画上跑道，围了好几层的人观看。没有主席台，只有一个席棚，内放铅笔、橡皮、本子之类的奖品，坐着县长，地方官和日本宪兵队长。

北方县城包括附近农村的女孩子上学很晚，年纪都不小，有的初中生能有17—18岁，跑跑跳跳很引人注目。

女生200米比赛，运动员都穿着平常的衣服参赛，有一个女生很显眼，穿着城里人穿的球衣、球裤、白球鞋。她跑的很快，得第一名，全场观众拍手叫好赞不绝口。

宪兵队长要见这位漂亮的女学生，亲自发奖。老乡们说宪兵队长不怀好心，护着女生逃离了。队长最后没找到，急了，发话说，一个小小的县城，今天一定要找到她。县民，农民们愤怒了，用冀中口音骂着：“日（音义）本鬼子他娘的王八羔子畜牲，我X他祖宗八辈儿，小鬼子没人性，禽兽不如!”

1945夏，我返回石家庄正值暑假，看不见商社的日本鬼子光着屁股街上玩球了，高丽棒子也躲起来了，听说日本投降了。又听说北平、天津街头的老百姓见到日本兵就打，日本人离开北方港口乘船启航前，中国百姓追上去还打，小朋友们听了特别解气。可是石家庄小城市，中国人的愤怒尚未爆发，反倒是日本人凶相更暴露，他们不服气，发生几起夜晚杀死中国人的事儿，真是到死仍是凶残的野兽，被打败了还不愿离开，恨不得永久霸占。

夜晚，商社的日本人三三两两躲在后门外的胡同里吸烟，大声嚷嚷什么，吓的我不敢回家，多次找到饭店的小侍应生朋友们护送我到家门口，进家门后他们才离开。

小学六年级，作文课老师叫每个同学写一篇日本投降的感想，我写完交上，老师改后叫我背熟，其实主要是老师增加的。准备参加全校演讲比赛，1 946年春作了如下演讲：

老师们，同学们!

今天，我要讲的题目是：“中国人都在干什么?”这个题目好像不是我们儿童所能讲的，但是，这点认识是不可以没有的，因为，只有有了这样的认识，才可以确定我们将来努力的正当目标，而不被习俗所同化。

我们知道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可是，为什么不能成为强国呢?为什么反而遭受日本鬼子欺负呢？中国的国土为什么被日本人霸占呢？简单的说，就是中国人一盘散沙，人们的意志不能集中，人们的力量不能正当的发挥，而要想成为一个不被外国人欺负的强国，中国人应当改变以前的状态，我认为，今后的中国人，应该做到以下几点……

（做到哪几点?现年80岁的我，已经忘记了。）

（文/立夏）